陆地上面没有鱼

高产甜文写手。扭。

_生有热烈,藏于俗常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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柘山村来了个先生,姓汪,背头油亮,身量瘦颀,生得也清秀。


至于,汪先生是哪一年来的,我不记得了,只依稀里有这样的画面,什么都阵势很大,乡亲们敲锣打鼓,拿出最好的小米、熏肉,都为这名牌大学生来这,感觉到自豪。


我记得那时候的汪先生,长袍雅裾,戴着圆框的眼镜,说不出的气度,只知道那才是新新人该有的模样,羡煞我也。


汪先生一直生活在大城市,不了解这大山,一开始的政策本也不需要他们做辛苦活计,教教书,普及普及知识,便是全部内容了。


汪先生是自个儿、要抓起锄头扛起铲,埋头地里躬身干的。


汪先生教我写字的时候攥过我的手,那时候,他手上的茧子已不是写出来的那般大小,还夹杂些干裂的土沫儿,俨然有了本地人的模样,只那字依旧文气、大气。


他写。


“盖以身许国,但求福利民。”


然后他捧着这大字,站在简陋的讲台上,扬着声气。


“盖以身许国,但求福利民。”


那腰杆笔直的,那眼神里,烧着热望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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汪先生是很有大志的。


他宣讲的声音不大,毕竟是个书生,自然也不够热血,听得总有些人会昏恹恹。


“红日初升,其道大光。河出伏流,一泻汪洋……”


乡亲们听不懂的,但为了上头的令也不得不听,汪先生却讲得入了境,好似都看不见旁人似的,颤着唇重复。


“红日初升,其道大光……”


他也讲过他的事儿。


他说他是自请来助乡亲们发展的,只有这九万万人一齐发力,中国,才真能腾飞呢。


他想着,只要肯干,每个人都干,那必是又完成了国家的,还留足了自己的,有的是空闲去往前超!


他说中华的经历着实是太苦了,咱们,得吃得开艰苦,闯得出天地,咱们的辛苦,不能让孩子们也吃!


汪先生口中、汪先生笔下、汪先生眼里,无不是呈着城市的画卷,于是我突然也想啊,怎能被村子的淳朴,就禁锢住了手足?怎能被大山的环闭,就掐死了思想的脖颈。


汪先生在这儿娶妻生子,已经能算是落地生根了,他说政策晚到,时间太久,他也回去不得,他不去怨。但是我还有机会,我得出去大山外头,去看看旁人的世俗,去书写长传的佳话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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汪先生从不激动过,说是行孔子先生教诲的稳重,不该那般热烈或是什么,所以他总是淡淡的,笑也不大,声也不大,什么时候,也总是老学究一样地惹普通人厌烦。


就算是赴刑场,也一副老太太赶路样,不骄不躁,不急不慢。


对,汪先生牺牲了。


不是逝去,或者死了,汪先生说过,英雄们死了,那叫牺牲,不能乱用词,这叫尊重。


那天,天上满是云朵,不算干净,大约算是灰蒙,映得那烙了无数汗、血、或是落下的口水印儿的批斗台上,更沉沉地压人。


这是个木制的台子,比之戏台是既不大来也不小,昨日才有红袖标的家伙赶那些弱柳扶风的戏角儿上去,吴侬软语都端作了样板戏的死,却听得一股子劲,连连叫好。


汪先生不过是看那小青衣咳了血,甫一拦,就出了事。


我看汪先生的双手被捆得结实,听他上台的脚步踩出吱呀,他的眼神好似一直都是熠熠的,偶闪过一丝我看不懂的情绪。


“同学们!”


汪先生一把子的直骨头,从不弯,他曾操着的上海话,早在这山沟沟里磨去了细腻,烂成了山味,然而总让我品出他当年的儒雅。


“我们中华民族,原有,最伟大的能力。”


这一腔书生的平调裹挟些沙哑,是昨日里给人生熬出的劲,故而含了更多柘山的山味,可是真真从污泥里拔出来的啊!


他背的是毛主席那年的演说,罢不过人家是高朋满座,长沙口音又浓。而他字字明白清楚,却只能说予、这邦子人听!


汪先生依旧讲书似的,声音是不大,不小,不匆忙,也不热切。带着虚弱生气下隐隐的沉痛,又仿佛只有坚毅。


可现下还是当年那些听宣讲的人在听,还有人听得恹恹。


我倏然将拳攥紧了。


“就是压迫越深,反抗就越大。”


他稍喘口气,目光熠熠,被书卷和农具磨得糙极了那茧子覆在手指上,从长褂泛黄的旧袖口探出,一时有些国粹风华。


“蓄之既久,其发必速!我敢说一句话,他日,中华民族的改革,将会比任何民族都彻底,中华民族的社会,将比任何的民族都光明。”


他眼神里很突兀地染上热切,便鞠着躬下上身,往前倾,近了听众、近了那些听得恹恹的可恶的人!才有一星半点的、共情的把握似的——真就最好要他进到这些人脑子里去,不然,何以偿还热血,何以报效家国!


我当了他数几年的学生,竟从没见过,他这神气!


汪先生一摊掌,眼神又似乎没了那股子意气,农活压弯的肩脊有些缩起来,让他平庸得毫不似他。


我看他,又不热烈了,不神气了,一下子萎靡似的低沉下来,只沙哑地喃着。


“同胞们,我们要努力,拼命地向前,我们黄金的世界,我们光华灿烂的世界,就在眼前……”


柘山村那格格不入的柘山人终于落了。


他眼里装下太阳落山的画卷,然后安然闭上了眼。


我好似,就这样看完了一场汪先生编排的绝笔之作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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后来我如愿以偿地出了山,去到外面去,多年以来,不曾归家。


只知我,想着落叶归根回乡看看时,锄头已在机子的轰隆隆下不见踪影,烈士坟头的草欣欣向荣,那台子被好生修葺,成了文演中心,颇得村民们喜爱。


学校也修起来,房屋也修起来,正是发展的模样。


我有些欣慰,便突然想起汪先生来。


我不曾有他的勇气,敢那么孤勇地进来,我甚至不曾来这山村里多看看几眼。


我不曾有他的坚守,我费尽心思地要逃出大山,逃出魂所的时候,他却从天堂马不停蹄赶来这儿。


我突然想起他那时眼里的神气来。


那是热烈,是满腔的热烈,左不过扭不过俗常的胳膊肘,染上柘山的习气。


汪先生生有热烈,藏于俗常,又为他俗常与热烈交织的梦魂祭奠,殉了道,这才有柘山如今的样子来。


我想,他才是大功臣呢。


于是,我站上那文演中心的高高台子,讲道。


“红日初升,其道大光。河出伏流,一泻汪洋……”


热泪盈眶。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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